跨行业组织：中观制度与供应链协调难题——基于意大利番茄产业的实证研究

《Journal of Institutional Economics》：Interbranch organisations: meso-institutions and the coordination problem

为解决农业食品供应链中因任务分解、不确定性及关系专用性投资导致的高昂交易成本与协调失灵问题，研究人员以意大利番茄产业为案例，深入探讨了跨行业组织(IBO)的协调机制。研究结果表明，IBO通过履行中观制度(Meso-institutions)的翻译、监督与执行三大功能，成功构建了一套标准化的合同体系，有效降低了交易成本，促进了供应链的垂直协调。该研究不仅为理解IBO的制度本质提供了新视角，也为农业政策制定者设计更有效的产业组织模式提供了理论依据。

　　

在全球化与分工日益精细的今天，农业食品供应链的运作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从田间地头的农民到餐桌上的消费者，中间涉及种植、加工、运输、销售等多个环节，每个环节的参与者都面临着巨大的不确定性。例如，农民在播种时无法预知收获时的市场价格，而加工企业则担心原材料的质量与供应稳定性。这种不确定性，加上双方为维持合作关系而进行的专用性投资（如农民种植特定品种、加工企业建设特定工厂），使得简单的市场交易模式往往难以维系，高昂的交易成本常常导致市场失灵。

为了应对这一挑战，欧洲联盟（EU）等地区开始推广一种名为“跨行业组织”（Interbranch Organisations, IBOs）的治理模式。这类组织旨在将供应链上下游的不同参与者（如农民、生产者组织、加工企业）聚集在一起，共同协商解决行业面临的共同问题。然而，尽管IBOs在实践中被寄予厚望，但学术界对其如何具体促进协调、其制度本质究竟是什么，一直缺乏清晰的理论解释。一些研究将其视为一种混合型治理结构（Hybrid Governance），另一些则强调其作为行业共同体的角色，但均未能系统性地揭示其运作的内在逻辑。

为了填补这一理论空白，来自意大利佩鲁贾大学（University of Perugia）的Gaetano Martino和Bianca Polenzani在《Journal of Institutional Economics》上发表了一项研究。他们独辟蹊径，运用“中观制度”（Meso-institutions）理论，对意大利番茄产业中的IBO进行了深入的案例剖析。该研究旨在回答一个核心问题：IBOs究竟是如何促进农业食品交易各方之间的协调的？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研究人员采用了严谨的案例研究（Case Study）方法，并特别运用了过程追踪法（Process-tracing approach）。他们选择了意大利中南部跨行业组织（IBO-SC）作为研究对象，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案例，因为它管理着该地区超过90%的番茄产量，其制度安排和运作模式具有高度的代表性和启发性。研究团队在2020年12月至2021年10月期间，对9位关键人物进行了13次深度访谈，每次访谈时长至少1小时，并在2025年对生产者组织（POs）的经理进行了3次补充访谈。访谈对象涵盖了IBO-SC的管理层、加工企业代表、生产者组织负责人以及工会代表，确保了信息来源的全面性和多样性。此外，研究还结合了对IBO-SC章程、年度报告、合同范本以及欧盟和意大利相关法律法规的文本分析，通过三角验证（Triangulation）的方式，确保了研究发现的可靠性和有效性。在数据分析阶段，研究人员采用了双循环编码（Two-cycle coding）程序，将收集到的定性数据与中观制度理论中的“翻译”、“监督”和“执行”三大功能进行匹配，从而系统地揭示了IBO-SC的运作机制。

数据收集与编码

研究团队通过深度访谈和文档分析收集数据。访谈对象包括IBO-SC管理层、加工企业代表、生产者组织负责人及工会代表，旨在了解各方对协调问题的看法及IBO-SC的实际作用。文档分析则涵盖了IBO-SC章程、合同范本、制裁条例及欧盟法规等。在数据分析阶段，研究人员采用双循环编码程序，将定性数据与中观制度理论中的“翻译”、“监督”和“执行”三大功能进行匹配，从而系统化地识别IBO-SC所履行的具体任务。

IBO-SC成立前的协调困境

在IBO-SC成立之前，意大利中南部番茄产业面临着严峻的协调挑战。农民在决定种植面积时，对未来的价格和合同条款一无所知，市场信息极不透明。价格由少数几家大型加工企业单方面决定，且经常在合同执行过程中被修改，导致农民利益受损。合同规则模糊不清，例如，关于番茄重量的计算方式（是否包含板条箱重量）存在争议。质量评估完全依赖于收获后的主观目测，缺乏客观标准，导致纠纷频发。农民缺乏议价能力，而加工企业则利用其市场支配地位，在交货量和板条箱分配上拥有绝对控制权。这种高度不确定性和市场权力的不对称，使得交易成本高昂，供应链效率低下。

IBO-SC成立后的制度安排

IBO-SC的成立为供应链带来了根本性的变革。其核心制度安排是建立了一套由三个层次构成的合同体系：

1. 1.
   领土总协议（Territorial General Agreement, TGA）：这是最高层次的协议，由生产者组织、加工企业协会及农民协会共同签署。TGA确立了供应链协调的总体战略、共同规则和合作框架，是IBO-SC履行其制度功能的基础。
2. 2.
   区域合同（Area Contract, AC）：这是由TGA衍生出的具体合同范本，规定了交易双方（生产者组织与加工企业）的权利、义务、质量标准、支付方式以及违约制裁措施。AC是IBO-SC履行“监督”功能的关键工具。
3. 3.
   供应合同（Supply Contract, SC）：这是最底层的具体交易合同，由单个的生产者组织与加工企业根据AC的框架签署。SC是微观层面价值创造的实际载体。

履行中观制度功能

研究分析表明，IBO-SC通过上述合同体系，系统地履行了中观制度的三大功能：

• •
  翻译与解释（Translating and interpreting）：IBO-SC将欧盟法规（如Reg EU 1308/2013）和意大利法律中的一般性规则，转化为适用于番茄产业的具体操作指南。例如，TGA将法规中关于“促进协调”的抽象要求，具体化为“年度生产计划”、“质量参数”和“技术指南”等可执行的内容。
• •
  监督（Monitoring）：IBO-SC通过AC和SC对供应链活动进行监督。例如，AC要求交易双方在签署SC后一周内将其提交给IBO-SC备案，以便组织能够核查合同是否符合TGA的规定。此外，IBO-SC还负责收集和发布市场信息，帮助各方进行生产规划。
• •
  执行（Enforcing）：IBO-SC具备执行规则的能力。其制裁条例（Sanctions Regulation）规定了违约行为的处罚措施，包括经济罚款甚至将违规者排除在组织之外。这种“排他性”机制（即禁止成员与组织外的违规者交易）极大地增强了合同的执行力。

检验猜想

通过过程追踪法，研究人员收集的证据有力地支持了他们的核心猜想。这些证据来源可靠（直接来自IBO-SC管理层和关键参与者），经过三角验证，且显示出时间上的连续性。所有证据都指向一个结论：IBO-SC确实通过履行中观制度的翻译、监督和执行功能，建立了一套有效的协调关系，从而催生了促进供应链协调的合同体系。

这项研究不仅证实了IBO-SC作为中观制度的角色，还澄清了其与微观制度的区别。与Mazé和Ménard（2010）等将IBO视为混合型治理结构的观点不同，本研究指出，IBO本身并不直接参与价值创造（如价格谈判），而是为价值创造活动（即微观层面的交易）提供制度框架。这种区分使得对IBO的分析更加清晰和严谨。

此外，研究还探讨了IBO-SC与“私人法律秩序”（Private Legal Ordering）理论的联系。IBO-SC通过其合同体系建立了一个相对封闭的交易网络，这类似于Dixit（2003）所描述的“经济社区”。然而，中观制度理论提供了一个更全面的视角，它不仅关注私人秩序，还清晰地揭示了宏观规则如何通过中观层面被传递和落实到微观实践中。

这项研究为理解农业食品供应链的治理机制提供了全新的理论视角。通过将跨行业组织（IBO）明确定义为中观制度（Meso-institutions），研究揭示了其核心功能在于“翻译”宏观规则、“监督”微观实践并“执行”合同约定，而非直接参与价值创造。这一发现不仅澄清了IBO的制度本质，也为其在降低交易成本、促进供应链协调方面的作用提供了有力的理论解释。

研究的重要意义在于，它为政策制定者和产业实践者设计更有效的治理模式提供了清晰的指引。例如，在推广类似IBO的组织时，应重点强化其“翻译”功能，确保宏观政策能够转化为具体、可操作的行业标准；同时，应赋予其必要的“监督”和“执行”权力，以保障规则的落地。此外，研究提出的“过程追踪法”和“双循环编码”等研究方法，也为未来开展类似的制度分析提供了可复制的范本。

展望未来，研究建议将分析扩展到其他类型的IBO或中观制度（如营销委员会），以检验理论的普适性。同时，进一步探索中观制度功能的具体实现方式与微观制度特征之间的关系，以及其对市场权力再平衡的影响，将是极具价值的研究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