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查枞阳H5N1 周毛娅的最后64小时

　　追查枞阳致命H5N1病毒

　　如果不是H5N1病毒，现在的周毛娅本应和新婚丈夫孙杰卿卿我我。按照两家的计划，年底会举办正式的婚宴。

　　现在的结局是，周毛娅因禽流感于11月10日凌晨1点在铜陵病亡。铜陵市人民医院B超显示，死亡时周已有近4个月身孕，胎儿仍有心跳。



　　逝者

　　周毛娅，女，1981年出生，安徽省枞阳县周潭镇永兴村严潭自然庄人氏。

　　周的父亲一共育有四位子女，周毛娅排行老二。据周的大姐介绍，周毛娅病故之后，她的姐姐、妹妹、弟弟全从外地赶回了枞阳。

　　枞阳是经济欠发达地区，整个2004年的财政收入是3.1亿。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全县95万人有23万人在外打工。

　　周家即是典型的打工家族。在周的姐妹、弟弟赶回枞阳之前，三人均正在外地打工。而周毛娅和孙杰在本次返乡之前，也一直在外打工。据孙杰的父亲介绍，二人常去的地方有江苏的张家港和常熟。

　　由于枞阳方面并无发布禽流感疫情，因此当地村民和一些地方官员认为，周可能是在外打工时感染病毒并带回了家。

　　但是在严潭村村口，周的一位远房表亲回忆，周毛娅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回村。11月17日晚，枞阳县委副书记章效生向记者证实，周毛娅于10月10日左右回家。

　　孙杰后来在回答铜陵市人民医院的询问时说道，“2005年10月7日之前的一个月里，周毛娅在江苏张家港市打工，10月7日回家之后，基本足不出户，只是在10月30日去安庆市游玩购物。”此外，当地多位人士透露，在10月30日这天，周曾与孙杰去周潭镇上领回结婚证书。

　　到10月底，周毛娅家中散养的鸡鸭有几只出现死亡，其余的也“很不精神”，开始发瘟。孙杰记不清具体死了多少只，村内一种说法是31只死了9只。于是周的父母将病死的鸡鸭扔掉，有病状的鸡鸭全部宰杀。

　　当时周毛娅曾帮着父母捉病鸡。被杀死的病鸡中，有几只被周毛娅及父母吃了，另外没来得及吃完的鸡鸭被腌制起来。这与严潭村村民的说法一致。

　　从孙杰口述的病史来看，周毛娅既与病鸡有过亲密接触，也食用过病鸡的鸡肉。11月1日开始，周毛娅感觉到身体不舒服，“呼吸困难，上气不接下气”。

　　而在此之前，周毛娅身体健康，从未注射过流感的疫苗，也没有与类似症状的病人有过接触。



　　诊断

　　就在11月1日之后，周开始发热，前三天体温在摄氏38度左右，胃寒、发热、全身肌肉酸痛；后三天，体温上升到摄氏38至39度，伴有干咳，无痰。

　　家人于是为其找来村里的赤脚医生严某。据严某介绍，他只为周毛娅治疗过一天，当时周体温已是39.2度，于是为其注射盐水和青霉素。

　　11月6日这天，周毛娅胸闷并呼吸困难。次日一早，周被家人送至邻镇(陈瑶湖镇)的枞阳县第四人民医院，这家医院的周院长介绍说，这里算是枞阳的乡镇医院中条件比较好的。

　　医院的接诊记录显示，当时周毛娅体温是摄氏36.8度，诊出的病情是“支气管炎”。由于知道她是孕妇，这家医院只为其抽血做了一个常规检查，“周毛娅在这里只呆了不到40分钟就被送走了”。

　　虽然在行政上隶属安庆市，但周潭镇离铜陵市更近。11月7日上午9点30分左右，周被送达铜陵市人民医院。这是一家皖中南地区三级甲等医院，该院2003年曾收治过几例SARS疑似病人，后来都康复出院。

　　在周入住铜陵市人民医院当天，孙杰预交了8000块钱，之后周的父母及丈夫又陆续交了一些治疗费用，合计人民币12000元左右。

　　11月10日凌晨1点，周毛娅离开人世(抢救过程详见《周毛娅的最后64小时》)。

　　11月11日晚11点，卫生部派来的10位专家星夜兼程，直接赶到了铜陵市殡仪馆。

　　据铜陵市卫生局办公室主任汪益祥回忆，“当时来了5个北京大学医学部的，5个国家疾控中心的，一到殡仪馆就立即对尸体进行解剖”。铜陵当地的医师和官员并没有进入解剖现场，当时陪同卫生部专家的还有安徽省卫生厅的有关领导和省CDC的专家。

　　11月12日，周毛娅的遗体在铜陵市殡仪馆火化。

　　周的主治医生吴同生告诉记者，确认人感染H5N1病毒的方法分两种，一种是直接从患者呼吸道分泌物样本中分离出H5N1病毒；另一种则是检测到H亚型病毒基因，并且发病初期和恢复期双份血清抗禽流感病毒的抗体对比有升高表现。

　　“因此，如果从周的痰样本中分离出H5N1病毒则完全可以确认是人禽流感患者。”据吴透露，安徽省有关专家已经从周的痰标本里分离出H5N1病毒。



　　家禽

　　17日上午9点，本报记者进入枞阳县城时发现，虽然当地最好的“迎宾馆”酒楼已经因禽流感不卖鸡鸭，但是街头仍然能见到活鸡活鸭。甚至在被封锁的严潭自然庄路口，都能看见一队鸡排队散步。

　　当天晚上，枞阳县防治重大动物疫病指挥部提供给本报一份资料称，“根据国家农业部调查和采样化验，确认患者居住地没有禽流感疫情。”

　　县畜牧局副局长姚尚久介绍，在严潭自然庄一共发现近60只死禽，后来采集的活禽样本经检测已排除禽流感。

　　县委副书记章效生则给出了四条理由：第一，一般认为12％以下的死亡率是正常的，严潭的鸡死亡率只有2％；第二，给病鸡吃了鸡霍乱的药物之后，它们都恢复正常了；第三，村里的兽医检查死禽后没有发现禽流感的典型症状，没有头部水肿、脚鳞出血的症状；第四，也是最关键的是，省兽医工作站和国家农业部禽流感检测监控中心的结果是阴性。据记者了解，这也是安徽省禽流感工作组通报认定枞阳没有发现禽流感的四点理由。

　　据周家附近一位村民介绍，严潭这边养的家禽并不多，每家也就二三十只，四五十只。据该村民回忆，死鸡主要是在周家和周家附近几户人家。

　　至于农业部门的检测则是在周毛娅死后。

　　11月10日凌晨1点周病故之后，这天夜里12点，省农业厅的人来到周家取样。县畜牧局副局长姚尚久透露，当夜12点，省农业厅的人取了周家及其周边农户的猪、鸡、鸭20份样本，包括血液、粪便、呼吸道的样本。

　　11月11日，严潭近2000多只家禽全部被扑杀。

　　11月12日，农业部来人取样120份，但严潭的鸡鸭已被全部扑杀，样本取自严潭周边的5个小村庄。

　　11月13日，农业部两位专家来到离严潭较近的枞阳县枫沙湖，取得候鸟样本20份。

　　在对诸多样本进行检测之后，14日，省防禽流感工作组组长周世其告诉枞阳县政府，所有样本都是阴性。

　　至于村里原先死掉那近60只家禽的死亡原因，据姚尚久介绍说，后来严潭一位村中兽医给病鸡吃治鸡霍乱的药物，就全部治好了，因此严潭家禽之死被定调为鸡霍乱(即鸡瘟)而非禽流感。



　　追凶

　　11月17日，枞阳这个打工大县的卫生局发出一份致全县外出人员的一封信。

　　信中称“接农业部通知，我县没有发生动物禽流感。现媒体公布的我县一例人禽流感病例是属外出务工人员……如果有疫情发生，一定要在医生的指导下做好个人防护，如果觉得不适，应及时就地进行诊治，不要返回家乡，以免延误病情”。

　　如果那致人于死命的H5N1病毒不是在枞阳，又该是来自何方。WHO专家将于近日前往枞阳进行相关调查。

　　县委副书记章效生称，“我们也觉得疑惑。”按他个人的看法，既然本地没有禽流感疫情，那么就有可能在外地感染之后带回来的。而周的主治医生吴同生认为，人患禽流感的潜伏期为7天，因此可以排除周毛娅在打工地感染禽流感的可能性。

　　章效生还认为，该地水网密集，候鸟众多，因此也不能排除周毛娅和候鸟接触感染可能性。孙杰在接受铜陵市人民医院咨询时则曾表示，周毛娅回乡后并没有和野禽接触过。

　　由于记者未能采访周毛娅的父亲周美龙，因此周家家禽死亡数量目前仍然不得而知。

　　11月17日下午，当记者赶到严潭之时，这里村口已贴上了防治禽流感的标语和横幅。据了解这是记者来之前一天张贴的，正是这天新华社发布了安徽人禽流感病死的消息。

　　而在17日这天下午，枞阳县召开禽流感防控会议。县领导意识到他们的防控工作“很不乐观，任重道远”。因为枞阳县俗称“城在水中，水在城中”河网密集，沼泽地多，湿地多，水面面积五六十万亩。

　　11月18日下午，记者离开枞阳。当时除了孙杰以外的被医学观察者都被解除。之前一天晚上8时许，当记者来到孙杰家中时，他呆在二楼一言不发。

　　从周毛娅病故到那时已有一个礼拜，那致命H5N1病毒至今来源不明。



　　周毛娅的最后64小时

　　卫生部11月16日通报：周某某，女，24岁，农民，安徽省安庆市枞阳县人。11月1日发病，临床有发热、肺炎表现，11月10日病情加重，因呼吸衰竭，抢救无效死亡。患者发病前1至2周，家中饲养的鸡、鸭出现死亡，曾接触病死鸡鸭。对该患者标本的实验室检测，H5N1病毒阳性。根据患者流行病学史、临床表现和实验室结果，卫生部专家组判定该患者为人感染高致病性禽流感H5N1确诊病例。

　　11月17日

　　铜关路的地势在铜陵市人民医院的大门前陡然升高，医院的门诊大楼居高而立。在大楼的侧后方有一座独栋的小楼，正门上挂着“呼吸道发热门诊”的红字牌匾。

　　记者探步而入：外间是一个门诊室，再向里走有12个隔间，禽流感患者周毛娅就在其中的一个隔间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64小时。

　　从11月7日上午9点30分到11月10日凌晨1点，除了做CT和B超检查外，周毛娅几乎没有离开过那个15平米的小隔间，也没有其他病人入住过。

　　周毛娅死后，她生前使用过的有创呼吸机和心电检护仪已经搬离现场，空荡荡的隔间里只有床单雪白。

　　这里曾是安徽省铜陵市人民医院的隔离病房，这所皖中南地区的三级甲等医院在2003年收治过几例SARS疑似病人。感染科主任吴同生从2003年开始就诊治了许多呼吸道传染病人。11月17日下午，吴同生主任及护士长余虹向记者详述了周毛娅从入院到死亡的全过程。

　　11月7日周毛娅从枞阳县送达铜陵市人民医院的时间是11月7日上午9点30分左右，周由其丈夫陪同先到门诊就医。门诊医生简单询问了病情，主要是发热、咳嗽、呼吸困难等症状。门诊医生当时就问，发病前有没有跟家禽、野禽接触过。

　　在得到周毛娅丈夫确认之后，门诊医生立即通知了预防保健科科长王长秀。王嘱咐门诊医生让病人及家属立即戴上口罩。随后，周和丈夫由护士陪同，一起到专门诊治呼吸道传染病的“呼吸道发热门诊”。吴同生在此时接到了通知，带上传染科的主治医师黄义泽赶往发热门诊。

　　吴同生到达现场后，开始询问周毛娅的病史。周的丈夫向吴同生回忆，周毛娅从11月1日开始不舒服，具体表现为呼吸困难，上气不接下气。病人发热持续六天，前三天体温在摄氏38度左右，伴有胃寒、发热、全身肌肉酸痛的症状；后三天，体温上升到摄氏38－39度，伴有干咳、无痰。周曾在枞阳当地的第四人民医院做过血常规检查。周回村后挂了三天点滴，主要是大剂量的青霉素，但并没有效果且病情加重，到铜陵前的最后一天，也就是11月6日周毛娅出现胸闷症状且呼吸困难。

　　吴同生在11月7日10点左右的初步诊断结果是：患者有急性病的病容，呼吸急促，达到每分钟37次，心跳为每分钟118次，血压正常，口唇、指甲紫绀(发紫)。通过心电检护仪测出的病人脉氧饱和度为69％(正常人是95％以上)，该指标说明病人严重缺氧。

　　当时院方采取的急救措施在几个小时之内迅速升级：先是用鼻导管供氧，无效；后采取面罩供氧，依然无效；再采用无创呼吸机进行机械供氧，吴同生向记者解释说，“倘若肺部损伤不严重的话，无创供养应该能很快奏效。”但事实是，在周毛娅接上无创呼吸机后，脉氧饱和度并没有明显回升。

　　此外，在11月7日当天采取的救护措施还包括：针对社区获得性肺炎进行的输液治疗；针对病人呼吸衰竭、肺部对炎症反应剧烈而采取的肾上腺皮质激素注射(抑制炎症)；以及输送新鲜血浆和脂肪乳剂对病人提供营养支持。但救治效果均不明显。

　　在急救过程中，治疗组还穿插进行了各项检查。血常规检查的结果是白细胞未升高，淋巴细胞降低，只有百分之十几(正常情况应该是百分之二十几)；肺部听诊的结果是中下肺呼吸音低，没有听到罗音。拍胸片检查发现，病人中下肺一片白色，肺实变50％左右，B超检查胸膜腔、心包腔、腹腔没有积液，可以判定肺实变由炎症引起。此外，B超还发现病人已怀有四个月身孕，胎儿仍有心跳。

　　11月7日

　　上午10点过后，由铜陵市人民医院呼吸内科主任、重症监护病房(ICU)主任、感染科主任等人会商后初步判断，病人为“重症肺炎、呼吸衰竭，不排除禽流感的可能性”。

　　吴同生当时推测，从临床表现看，病人患病毒性肺炎的可能性最大，理由有如下四点：1.大剂量青霉素的使用应该对社区性肺炎有一定效果，但对周毛娅无效；2.病人白细胞没有升高；3.不能用常规性肺炎来解释病人的临床症状；4.病人的确有过家禽的接触史。

　　在众医师初步会商后，治疗组立即报告了分管副院长潘华和铜陵市疾控中心传染病管理科，要求后者前来进行流行病学调查。与此同时，院方向周毛娅的丈夫发出了病危通知书，要求周毛娅的父母迅速赶来铜陵市人民医院。

　　至11月7日中午12点，院内专家以会议讨论的形式再一次对周毛娅进行会诊，结果是：重症肺炎(原因不明)，病毒性可能大(不能排除禽流感可能性)。急性呼吸衰竭。中期妊娠。

　　到当天下午4时，铜陵市疾控中心和铜陵有色职工中院的有关专家也赶到现场进行会诊，与上述结果基本相同。治疗组此刻决定立刻上报省疾控中心及卫生厅。

　　到7日晚间，治疗组采用有创呼吸机进行机械通气(气管插管)，病人的脉氧饱和度有所回升，达到90％左右。治疗组的众医生一度有些欣喜，觉得病人还有生还希望。

　　11月8日

　　但时至11月8日上午，对周毛娅的治疗仍维持原来的方法，病人的脉氧饱和度却又开始下降，8日会诊的结果认为，病人患禽流感的可能性较大，病原体不可控。8日下午胸片复查，肺实变已经达到80％以上，即俗称的“白肺”。

　　治疗组于是加大肾上腺皮质激素的注射量，并调整呼吸机的参数，但效果甚微。

　　8日一天，周毛娅在病床上几乎没有说话，偶尔睁开眼睛看看身边的父母和丈夫。

　　到11月8日晚21点左右，由安徽省疾控中心实验室主任、病毒检测专家和安徽省立医院呼吸科副主任等专家组成的队伍抵达铜陵市人民医院，并立刻采集了病人的血标本和痰标本(呼吸道分泌物)。之后的省专家会诊结果与前几次会诊类似。

　　吴同生回忆说，“到了那个时候，临床诊断已经很难有进展，必须依靠实验室的病原体检测了。”

　　11月9日9日凌晨，对周无论加大激素注射量或调整呼吸机都不再起改善作用。到9日上午时，周毛娅面色灰暗，紫绀扩散，心跳速度高达180次每分钟，体温39度以上。因为注射肌松剂的缘故，病人开始神志不清，9日白天，周毛娅一言未发，一声未吭，只是还有心跳维持。

　　从7日到9日的几次专家会诊，都有人提出紧急去外地采购达菲，一方面因为药品短缺，实在采购不到；另一方面，周毛娅已患病多时，达菲已不能起效。

　　9日当晚，省专家组带走了从周毛娅身上取得的血清样本、痰标本以及咽拭子样本返回合肥化验。

　　11月10日凌晨1点左右，周毛娅的心脏停止跳动。